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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选刊吴仲尧朝圣天一阁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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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仲尧:朝圣天一阁

我是来朝圣的,天一阁。那天,我头顶烈日,怀揣宗教信徒般虔诚和敬畏的心情,向宁波月湖之西的芙蓉洲绿阴深处走去,走向一座距今已有四百四十多年历史的藏书楼,如同走向我神往已久的知识圣殿,连平时匆匆的脚步也变得超乎寻常的轻微。楼阁轩榭,花木扶疏,曲径通幽处,赫然一座古宅映入眼帘。抬头仰望,正门匾额题写“天一阁”三个大字,古意盎然,遒劲有力。驻足肃立,似乎感到岁月的气息仍从窗棂木柱之间散发出来,书香氤氲,隽永绵长。我想,这是一种来自于灵*的气息,只有读书人才能领略得到,它悄然涌进我的心田,拨弄我的心弦,足以让人沉醉。依稀间,我恍若看到一位饱读诗书、气宇轩昂的老者,踱着方步,出了阁门,满面笑容地向我走来,好像要与我作一次关于好书、惜书、藏书的心灵对白。我确信,老者一定是天一阁的创建人范钦,视藏书如生命的他,怎么会轻易舍得下这座倾注其一生心血的藏书楼呢?范钦是明代正德至万历年间人,自二十七岁考中进士后,就离开宁波,开始在全国各地做官,到的地方很多,北至陕西、河南,南至两广、云南,东至福建、江西,都有他的宦迹。最后做到兵部右侍郎,官职不算小了。这一切,为酷爱藏书的他,提供了充裕的财力基础和搜罗空间。范钦自嘉靖初年开始藏书,秉承“人弃我取,厚今薄古”的收藏理念,经史百家兼收并畜,但特别钟情于其同时代的文献资料。他每到一地做官,公务闲暇之余,必定访问贤良、搜寻书肆,非常留意搜集当地的公私刻本,尤其是其他藏书家不甚重视或无法获得的各种地方志、正书、实录以及历科试士录。明代各地仕人刻印的诗文集,本是很容易成为过眼烟云的东西,他也视作珍贵,搜得不少。夜幕降临,他秉烛于书房内,摩挲着一册册心爱的线装书籍,时而择一印章,盖上藏书之印,时而捧读乡贤雅作,兴趣盎然之际,不禁轻声吟诵。然而,宦海旋涡下总暗潮涌动。其时,严嵩父子当权,国事日非,民不聊生,刚正不阿、直言敢谏的范钦,屡遭诬陷,心灰意冷,*靖三十九年(年),决意辞官归里。回到故乡后,面对多年搜集的数万卷书籍,范钦开始寻思着给它们一处可以永久栖息的地方。随后,历时5年,在他住宅的东面,修建了一座工艺精巧的藏书楼,坐北朝南,粉墙黛瓦,是木构的两层硬山顶建筑,楼上一通间,楼下分六间,命名“天一阁”。古人取名字总是煞费苦心,此名取自《易经》中的“天一生水,地六成之”一说,书籍最怕火种,而水能克火。阁前有一方池塘,池名“天一池”,虽不宽阔,但池水清澈,游鱼可数,又经暗沟与墙外不远处的月湖通彻,以蓄水防火。池上叠砌的假山精雕细琢,呈“九狮一象”之态,生动活泼,而置于其间的左右两亭子,更显幽雅恬静。众所周知,藏书家遇到的真正麻烦大多是在身后。纵观华夏五千年的文明史,藏书之家数以万计,但没过几代,就相继萎谢直至湮没,能存百年以上的也是屈指可数。范钦清楚藏书得之不易,藏之更艰辛,为了使自己所藏能世世代代传下去,表现出让常人感到无法理解的冷漠和严峻,将自己的意志变成一种不可动摇的家庭遗传,立下“代不分书,书不出阁”的严苛家训,还制定了严格的处理标准:“子孙无故开门入阁者,罚不与祭三次;私领亲友入阁及擅开橱门者,罚不与祭一年;擅将书借出者,罚不与祭三年。若进一步犯规,至典鬻偷卖书者,则永行摈逐,不得与祭。”在中国封建宗法社会中,“罚不与祭”是一种相当严厉的处罚,被视为最大的屈辱,意味着在家庭血统关系上亮出了“*牌”,继而是要驱逐出族谱的,比杖责鞭笞之类还要严重。范钦此举可谓深谋远虑,但凡开宗立派之人,身负责任重大,哪个没些铁腕手段,岂可拉不下脸,轻易破例。事实证明,天一阁就是靠着这些不近人情的规矩才延续至今的。范钦为藏书呕心沥血,活到八十高龄终于油尽灯枯。如何托付这些浩如烟海的书卷,这个问题他思考了无数遍。他有二房儿子,只是次子早夭,留有妻儿。老人在弥留之际把大儿子和二儿媳妇叫到跟前,安排遗产继承事项。出人意料的是他把遗产分成两份,一份是万两白银,一份是一楼藏书,让两房挑选。这种遗产的分割似乎不近情理,万两白银立即可以享用,而一楼藏书只会给日后的保存带来沉重的负担。但我坚信,老人不是一时兴起的草率决定,而是经过几十年的反复考虑,才给出这个结果的。他渴望自己的藏书“代不分书”,能够“子子孙孙,世代永保”,就必须有人挺身而出承担艰苦的藏书事业,让立志继承藏书的一房完全无利可图。当然,他也坦诚心迹,丝毫没有鄙视要继承万两白银的那一房,诚实地承认自己没有信心肩负这项苦差,总比在老人病榻前虚情假意的信誓旦旦好得多,不然,天一阁也会重蹈其他藏书家的覆辙。大儿子范大冲懂得父亲的苦心,毫不犹豫地选择继承藏书,将钱财给了弟媳,并决定拨出自己的部分良田,以田租充当藏书楼的保养费用。这一抉择无疑是大勇大担当,令人敬佩。就这样,一场极端艰难没完没了的接力赛开始了。几百年间,范氏家族开枝散叶,繁衍得越来越大,但族谱中的每一家每一房都恪守先祖范钦的遗训,成为一种义无反顾的使命使然和文化自觉。直至今日,天一阁藏书能够十三代人薪火相传,我认为,完全得益于范氏子孙的贤孝和知书达理。明清以来,范氏的孝子贤孙们读书种子延续不绝。惟其读书,才能爱书惜书,才能知礼节守规矩,把良好的管理制度和藏书措理之术不折不扣执行到位。天一阁作为一家著名的私人藏书楼,向被视为保守的象征。从范氏家族的立场来看,不准登楼,不准看书,不准外姓人入内,委实也出于无奈,无可厚非。就连那个倾慕天一阁,兴冲冲嫁入范家的才女钱秀芸,也不能越雷池一步,终因不得登阁郁郁而终,的确令人扼腕叹息。世事难料啊,许多情形下,只要开放一条小缝,终会裂成大隙。但是,永远地门庭紧闭,以至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,让多少如饥似渴的读书人碰一鼻子灰,望而却步,那么这座藏书楼存在于世又有何意义呢?这个问题,我想,一定无数次地让范氏后人陷入困惑,却始终找不到破解的钥匙。终于,有一个人想来叩开天一阁之门。他深知范氏家族规矩森严,但他还是来了。时间是康熙十二年(年)。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*宗羲先生。也不知究竟是范家各房的幡然醒悟,还是被先生的人格魅力所感化,出乎意料的是,范家人一致同意*宗羲登楼,而且允许他细细地阅读楼上的全部藏书。这一天,尘封已久的天一阁终于解除禁锢,死气沉沉的书籍得以重见天日,一位外姓人以自己的人品、气节、学识叩开了天一阁的大门。这是范氏后裔作出的明智选择,是一个庞大藏书世家的人格闪耀,是天一阁历史上最有光彩的一天。*宗羲先生长衣布鞋,悄然登楼了。我不知道先生第一个获此殊荣的心情是否激动不已,但我相信当他望着一排又一排沾满灰尘的藏书,一定会发出一声长长的感叹。铜锁在一具具打开,他在天一阁翻阅了全部藏书,一位圣贤大儒与这里的翰墨馨香碰撞出智慧的火花,六年后,他完成《天一阁藏书记》,开篇就发出了“读书难,藏书尤难,藏之久而不散,则难之难矣”的惊叹。“烟波四面阁玲珑,第一登临是太冲。玉几金峨无恙在,买舟欲访甬句东。”*宗羲登阁的消息不胫而走,一时间,使大江南北,尤其是江浙的名士学者跃跃欲试,纷纷来甬谋求一登天一阁。从此,天一阁有了一条可以向真正的大学者开放的新规矩,但这条规矩的执行还是十分苛严,在此后的近二百年间,获准登楼的大学者也不过寥寥十余人,万斯同、全祖望、袁牧……他们的名字如雷贯耳,都是当时文化界首屈一指的人物。时间到了清乾隆三十七年(年),乾隆下诏修撰《四库全书》,谕旨各省采访遗书,要各藏书家,特别是江南的藏书家积极献书。范钦的八世孙范懋柱进呈珍贵藏书六百三十八部,其中收录在《四库全书》里有九十六部,列入“存目”有三百七十七部,为藏书家之冠。乾隆非常感谢天一阁的贡献,多次褒扬奖赐,并授意新建的南北主要藏书楼都仿照天一阁格局营建,天一阁获得了空前绝后的殊荣,并大出其名。至此,天一阁真正实现了藏书的意义最终还是要让它流播的目的,让家族性的收藏变成一种广泛的知识传播和文化交流,滋润了一代又一代学者,尤其对清代浙东学派的形成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。由此可见,天一阁千古传颂,范钦彪炳史册,都是毋庸置疑的。天一阁终于走到了中国近代,也与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一样,开始了自己新的历险,屡遭劫难。如年,鸦片战争爆发,英*占领宁波,掠取《大明一统志》等地理书数十种,至今杳无音讯。又如年,太平*攻陷宁波,一干小偷趁乱拆墙盗书,竟当废纸论斤卖给造纸作坊,范钦十世孙、时任掌门人的范邦痛心疾首,竭尽全力也只购回部分书籍。再如年,窃书大盗薛继渭神不知*不觉地潜入书楼,他昼伏夜出,以枣充饥,潜伏半月,所盗书籍如汗牛充栋,被运往上海后,再以高价出售给上海不法书商。当时主持商务印书馆的张元济先生听说天一阁遭此浩劫,并得知有些书商正准备把天一阁藏本卖给外国人,便立即拨巨资赎回,藏于东方图书馆的“涵芬楼”里。涵芬楼因有天一阁藏书的润泽而享誉文化界,当代不少文化大家都在那里汲取过营养。不幸的是,涵芬楼在抗战时期被日本侵略者的炮弹炸毁,藏书尽皆付之一炬。诚如清代学者阮元所说:“范氏天一阁,自明至今数百年,海内藏书家,唯此岿然独存。”历尽风雨洗礼,饱经沧桑的天一阁,迎来了风和日丽的春天,已从文人们一腔热情的保护,演变为受*府和律法的多重庇佑,一次次被大规模地修缮和充实着,现在已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,每天被南来北往的读书之人凝视和敬仰。如今的天一阁,已不是单纯一座收藏文化典著的书楼,它既荟萃了宁波地方文化的精髓,更是宁波人人文精神延续的符号。是啊,不管岁月如何荡涤,唯有文化才能千秋长存。感谢*宗羲先生的自信和范氏后人的气度,让我这名无名之辈也有机会走进天一阁,即使仅能观赏到极小部分锁于玻璃橱中的藏书,也让我感激涕零。访谒天一阁,我的脚步非常缓慢,心情既沉重又宁静,作为一种古典文化事业的象征,这座震烁古今的书楼,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中国文化保存和流传的艰辛历程,联想到一个古老民族对于文化的渴求是何等悲怆和神圣。我不禁扪心自问:“我是第几位朝圣天一阁的读书人?”走出阁门,我站在庭院里再次深情凝望,绿树婆娑,清风拂面,闻到的依然是那缕沁人的墨香清韵。

作者

简介

吴仲尧,中国散文家协会、浙江省散文学会、绍兴市作家协会会员。已有多篇作品发表在《散文选刊》《中国散文家》《北方文学》《浙江散文》《西南作家》《当代散文》《烟台散文》《野草》《浙江日报》《作家报》《绍兴日报》《绍兴晚报》等报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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